严格来说,她的忍耐力算是好的,能平安度过高中三年非人岁月,不单需要过人的耐力,还要有近似植物式的麻木和放空,因此一旦有选择的自由后,她就很少勉强自己顺从民意,尽量过着简单又不麻烦的生活。偶尔有勉强的感觉,通常都是发生在职场的斗争上,需要钱的时候就尽量忍耐现状,活得下去就一走了之,总之以不勉强自己、不麻烦别人为最高行事原则。在她看来,像刘琪一样变成工作狂,或像秦佳一样努力成为迷人的名媛,都是非常累人的事。
此时此刻,她坐在昂贵的英式古典餐桌旁,看着长期以便当或速食裹腹的小男生。狼吞虎咽吃着她买来的牛肉面。她的嗅觉和视觉不断努力地和屋子里的乱象相抗衡,就算转移视线不去看被杂物掩埋的客厅,鼻子却不能避免被厨房漫溢出的腐馊味刺激,连忍耐或放空也无法抵挡两者的冲击,恐怕要精神出窍才躲得过身心的虐待,这一家人是怎么过日子的?
“妈妈出差什么时候回来?”她忍不住捏住鼻翼间。一个家少了女主人后实在走样得太厉害了,她相信要求完美的服装设计师绝不会容忍美仑美奂的家破坏至斯。
“不知道。”回答得很干脆。
“爸爸呢?”火灾事件后,她见到胡子兄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“上班啊!”
晚上八点了还不下班?这孩子真是名副其实像农场里的牛羊被放养着。
她平时不是那么急公好义,但看到只生不养的父母也不禁生气,尤其是把孩子养在猪圈的那一种家庭。
她无奈地叹口气,托着下巴思考。
未来,她有一段时间得耗在这里,虽然根据她和胡子兄共同拟定的“灾后赔偿条款”——她一时付不出的那笔昂贵修缮费,除了这个月暂替成家代付孩子的月费外,其余允许她以家教时数抵偿,顺带负责孩子的晚餐和睡前洗浴监督工作,并不包含清洁打扫的部分。
但认真算起来,这个房子是她的工作环境,环境不良很难让工作效率提高,冀望胡子兄把掩埋场变黄金屋的机会十分渺茫,单看这孩子一头一脸的邋遢相就知道了。
“算了,算我倒霉!”她又叹了一口气。
厨房最重要,整理厨房是当务之急。她踏进原本应该很美丽的厨房,稍微探勘了一下橱柜、冰箱、水槽,几秒的判断,非常果决地将所有过期食物和果菜、纸盒瓶罐,分类丢进大垃圾袋,捆好放在前院,再捋起袖子清洗堆积如山的碗盘。感谢西餐厅的打工经验,这些工作还不算棘手。
接着是洗刷地板和沾了油垢的墙面,这项倒是费了点力气,她刷得双手红肿发酸,直到确信闻不到任何异味才暂且告一段落。
目标转移到客厅,她指示吃饱后活力充沛的小男生找几个大箱子来,将散布在地板上、沙发上的书籍、玩具,分门别类堆进箱子,整齐排放在储藏室。这一样好解决,衣物呢?总不能聚成一堆了事。
“成凯强,把家里要换洗的衣服全拿出来!”干脆全丢进洗衣机洗了,省得伤脑筋。明天是周三,小男生不必穿制服,晒不干也没关系。
“对了,那只肥猫呢?”也得抓来刷洗一番。
“不知道,它高兴就回家,不高兴就都不回来。”
“啊?”
就这样,小男生写功课,她拖地板、晾衣服,十点半,看着孩子洗完澡上床,她已经累得腰直不起来。她僵直着背脊瘫坐在沙发上,脚底板下,重见天日的石英砖地板闪闪发亮,每样家具都回到了正确的位置不再灰头土脸,英式乡村的风味终于露出曙光,真不能说不感动啊!
不过,能维持多久呢?这一家子,连平时散漫的她都不禁要甘拜下风啊!
***
她是被一团陌生的热气和粗鲁的推揉弄醒的,两眼虚弱地撑开,一张蔓生胡子的脸映入眼帘,她吓得滚下沙发,跌在织花地毯上。
“喂!”胡子兄扶起狼狈的她,不是很高兴的模样。“你好像一坐上这张沙发就会睡着,十二点半了,还不回家?”
“成先生,你回来了。”她揉揉发痛的臀部,有点晕头转向,不忘向他抱怨:“麻烦您以后早点回来,我不能太晚回去。还有,老是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不太好吧?”
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,我总不能把他带去工作吧?”
他的胡子似乎更长了,浓眉下的深目极为疲惫,衬衫和长裤沾满了灰泥,他看起来像是从野外扎营刚回来的登山客,服饰公司的负责人有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鞠躬尽瘁吗?
“请考虑找个保姆吧,如果凯强妈妈常不在的话。”
“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了。”
“……”这是什么答案?
胡子兄扫了眼丕变的环境,面无表情道:“是你打扫的?”
“对!”这不是多此一问,有哪个好事之徒是这么好心的?“不必说谢谢,是我受不了才动手的,孩子的成长环境得保持干净。”
“多事!他嘟喽,“家里搞得这么正点,万一让小偷跑进来怎么办?”
***
她怎么猜都猜不到他反应的会是这句话。原来把一个好好的家弄成掩埋场只是避免小偷觑觎的伪装术?
“成先生,”她得非常努力才能不把他当成一头熊。“能不能尽量用正常的方法维护居家安全,比方说安装保全设施之类的,不是很好吗?”
“以前是装过,撤销了。”他漫不在乎地看向她,“对了,我的裤子呢?刚才找了半天,衣柜里一条也不剩。”
“裤子?”她不记得同意过负责他的内务这项条文。“什么裤子?”
“内裤。”他懊恼地解释,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,总共七件,一天换一件,我算好好的,今天第七天,应该还有一件,为什么新的旧的全都不见了?”
“嗄?”她匆匆跑到后院张望,对着晒衣架默数了一下,回来时脸上挂着抱歉的表情,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是这样,凯强把脏衣服全都扔进洗衣机,我就全都给洗了,都晾在后院……”
“你——”他双手擦腰,忿忿抹了把脸道:“我一身是汗想好好洗个澡,难道还得穿回脏衣服?”
“您——平常不是习惯了吗?”这绝不是在调侃他,住在垃圾堆的人还在乎有没有干净衣服换穿吗?“不然……就裸睡一晚也没人知道啊!”
他翻翻白眼,拱手道:“谢谢高见!”撇下她转身就走,在房门前忽又止步,折回她跟前,嘿嘿一笑,雪白的牙齿在胡髭问很炫眼。“不好意思,本人不像贵为老师的你有裸睡的习惯,今天的错误既然是你造成的,麻烦你做个补偿,请到巷口便利商店买件免洗裤回来,我洗完澡出来一定要在床上看到,这叫亡羊补羊,犹未晚矣,你平时也这样教学生的吧?慢走!”
她傻眼片刻,才确定这头熊不是说着玩的,他还掏了张佰元钞票丢在茶几上。
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她操劳了一晚不但得不到任何精神奖励,还得在半夜头昏眼花走进超商买一件男性内裤?
她其实不介意为男人买内裤,重点在后续效应——只要她毫无异议地做了这件事,她的身份立刻晋升为老妈子,未来就会有忙不完的琐事临头,这可离她的初衷越来越远了。
事不宜迟,她勉为其难踏进他的卧房,附设的浴室传出哗啦啦的莲蓬头洒水声,她举起拳头敲打浴室玻璃门,“喂!我决定——”她陡然噤声,慌忙转过头——还未起雾的上半部玻璃门,男性背面全裸的春光一览无遗!
“又有何指教?”他在里头不耐烦地喊。
“尺……尺寸……你刚刚忘了说尺寸!”拳头猛敲自己脑门。
玻璃门推开一个口,他采出湿答答的半颗头,疑惑道:“尺寸?你上次不是看过了吗?还问!”砰一声门又关上。
该死!她捧着脖子,等待血气退潮。这一次疹子应该不会发作太久,对!跑步,跑步可以让血液集中在下肢——她快速奔出屋子,在巷子里迎风慢跑,三步并两步到了便利商店,她冲进去,在日用品区浏览一遍,随手拿了件目标物就到柜台付帐。
“小姐,你拿的SIZE是XL的喔,确定厚?”店员瞄了瞄她细瘦的腰围。
“对,确定!”确定自己选择了女用大号免洗裤。
真可惜,她看不到他发火的表情了,她在店门外捧着小腹大笑起来。
***
喝了两次绩杯咖啡,依然见不到约见的人影。
下班时刻,来来往往的人十分多,汉堡快餐店几乎座无虚席,她选了室外的露天座位,百无聊赖地观赏众生相,看见人手一根烟,习惯性摸索臀后口袋,想起刚下过的决心,用力啃了一下拇指头。
总是这样,一紧张或愁闷,烟瘾就犯,知道不是好习惯,用了许多方法,不幸每一次都功亏一篑。她在戒烟上的压力不算大,独居的她生活上没有人会就这点唠叨,除了近期因烟闯祸。她仔细思量过,太过依赖一样东西绝非妙事,依赖的习惯一旦建立,要打破可就难了。
以她过往不算高的幸运指数评量,万一旅行时坠机在海上,不幸飘流到荒岛;或被歹徒劫持,关在无人知晓的密室,少了烟不就惨上加惨?
“对不起、对不起,塞车得太厉害了,找停车位又花了我半个钟头,我看以后应该和你一样搭捷运才对。”刘琪一坐下,忙不迭解释迟到理由,“丝不苟的粉妆依然亮丽,别致的套装紧紧裹住减重成功的身段上。胡茵茵很羡慕刘琪追求目标的生气勃勃,她对事业的野心不到刘琪的三分之一。
“不要紧,慢慢来,反正我不赶时间。”忙中偷闲的一晚啊!
今天不是成家的家教日,一星期三天是胡子兄决定的,她乐得不用和他打交道。这阵子身上死掉许多细胞,全是他的杰作,撇开他不谈,和成凯强那孩子相处久了,很难不牵挂。那孩子最近感冒不轻,她留了纸条给胡子兄,不知道这个粗心的爸爸懂不懂得带孩子复诊?
“你还好吧?工作有没有问题?”刘琪关心地问。
“这星期五学期结束就是最后一天了。”她坦言道,“无所谓,我已经习惯了。”和秦佳斗法并不好玩,她好手好脚,有的是去处。
“这样啊……”刘琪惋叹,“你不试试争取看看?”
“没必要,我不适合他们的文化……”她本来想郑重解释缘由,但想想说再多也敌不过一个事实——她习惯放弃,放弃这个动作很简单,汲汲营营却得镇日武装自己,她不擅于争取,争取的结果不尽然等于快乐,刘琪不会同意这一点,所以她舒展笑容,“不提这个,我有事想请你帮忙,你能不能暂时借我一笔钱,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多,大概只要十五万……”
“钱呐——”刘琪迟疑了一下,从公文包拿出一迭文件,摆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。“今天见面就是想和你谈钱的事,你看一看。”
一时弄不清楚刘琪在卖什么关子,她不疑有他拿起文件一张张浏览,不用多久,她便面露歉意,婉拒和那些密密麻麻的专有名词交心。
“拜托,你知道我不懂的,况且我现在哪有闲钱搞这些投资——”
“不懂没关系,我懂就好,你负责签名就行了。”
“签——”她忽然顿住,再度拿起档,这一次她用心了些,略过年获利图表、拗口的条文说明,直接翻阅最后一页左下角用铅笔圈注的客户签名处,慢慢有了初步了解。这份了解让她笑容消失,陷入了沉默。
“你仔细看一看,顺便签个名。这是我替你做的财务投资规划,三分之一在退休保险上,三分之一分配在全球基金上,剩下那三分之一——
“等等!我哪来的钱?”收敛了斜倚的姿势,她按住刘琪的手。
刘琪耐性地说明,“你知道的啊,你爸一直想为你尽点心力,也不过是三佰万,何必——”
“三佰万?你去找骆振华了?你找客户找昏头了,竟然找上他!”不知该用哪种语气指责好友,她一脸啼笑皆非。
“他是你父亲,况且不是我找上他,是他找上我,他是我新老板的老客户。这是他主动要求替你做的投资规划,数目和你其它兄姐的身价相比是微不足道,也算是他的一份心意。他说你高中毕业后就不再向他要一分钱,大学毕业后工作也不是很顺利——”
“不要说,”她伸手掩住刘琪的嘴,“拜托不要再说!我和他没关系,你一直都知道,我是独生女,从来就没有其它兄姐,我姓胡,不姓骆,你明白了吗?”
她低下头,喝了两口冷却的咖啡,一阵尴尬终于让刘琪败下阵来,桌上的文件又收回公文包。